海
兵走在绵长的堤坝上,脚下灰色的水泥被海气长年累月的侵染,显出一派神秘的青黑。他抬着头,凝望着身前的海——正值傍晚,半沉的夕阳泼墨般把天空染得一片金橙;海微微起着波澜,浪翻着卷着,慢慢退下。夕阳落下的地方,海被染得如同天空一样,却是破碎的,层叠的。在更加渺远的地方,海仍然是纯粹的蓝,蓝得近乎黑。
一只海鸥不知何时盘旋而来,兵仰起头看它,它渐渐低低地飞下,最后落在兵的面前。兵伸手想抓住它,海鸥歪歪头,突然张开嘴大声叫喊:
“叮铃铃——叮铃铃——”
兵猛然惊醒,同宿舍的战友已经窸窸窣窣地迅速整顿下床,他赶紧收拾起茫然的思绪,紧跟着收拾整理。
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上清晨冷得不像话,所幸如今营地通了水,不用再走上四五个小时去山脚边的湖里打水。兵对着镜子整理仪容,从前白俊的面孔如今染着高原红,无端就显出几分沧桑老气;不过是堪堪三月有余,头发就已经脱落不少,稀稀落落荒凉一片。乍一看,不像个二十四岁的翩翩少年郎,倒像个经历了不少风霜的中年人。
兵不再看。
短暂的整顿过后,巡逻队沉默着出发。苍白的阳光洒落下来,积雪厚厚堆了一路。说是路,不过是相对峭壁陡崖而言,实际上是乱石和积雪组成的石子河,处处是坑。深一脚浅一脚,兵跟在同伴的身后慢慢地走,他知道在这里滑倒不比平地,崴了脚自己就会拖累队伍的行程。
冷而干的风生硬地刮过脸庞,兵一边忍受缺氧的痛苦一边忍不住想在装备硬件都不完善甚至简陋的当年,他那也不过是及冠之年的父亲是如何适应这样艰苦的环境。抛下了烟雨画桥,在这里寻找到了灵魂的归处。
突然间战友的声音打断他的思考,有人昏倒了。兵认出来,是一个星期前来报道的青年人,今年刚刚十九,嘴角浅浅的绒毛几天里就被冷风冻得干净。
时间刚好将近中午,冷阳挂在人的头顶,班长瞧了瞧,下令就地休整,准备午餐。兵扶着青年人让他能好好吸氧,高原反应来的快去得也快,青年人很快缓了过来,他向着围着他的战友们有点愧疚地微笑,这时候才看得出来十九岁的稚气。
在确认青年人能够继续后,众人围坐成一圈,从背包里翻出自热食物吃了起来。
有饭有人,话就来了。几个老兵开始讲起当年的故事。其中一个留着长长胡须的老兵抬起筷子指着前方,对着几个新兵用有些夸张的恐吓的语气道:“那前面啊,可是吃人冰!现在天正是最冷,冰面结得厚。虽然滑了些,出不了大问题。等回暖,那冰看着没变化,底下全空了!一个不小心啊,就全给你吞咯!“
“话说,你为啥子会来这里?”笑笑闹闹间,突然有人问兵,那是个驻守了将近二十年的老兵,一边扒饭一边用不很熟练的普通话问他。立马就有人附和,兵是个优秀的大学生,却放弃了校方安排的实习营地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偏僻艰苦的地方,这在营地里不是个秘密。
我想追寻他的灵魂,兵张了张嘴,最后微笑,“听说这里两亿年前是海,我就一直很想来看看。”顿时就有笑声,爽朗的,“看海哪里看不得嘛,这里现在只能看个海底咯。”
兵只是微笑,眼睛却在看战友身后那片澄澈的天空,蓝得像海一样。
短暂休整过后,巡逻队继续上路,为了赶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回到营地,众人必须加快速度,在一些危险的地方众人互相扶持,勉强平稳地走过。
蹚过石河,爬过陡壁,穿过冰面,在逐渐呼啸的冷风中,界碑在地平线尽头显出轮廓。灰白大理石方方正正立着,上书鲜红宋体,写着一个盛世的名字。兵下意识整理衣物,很快意识到身边人也都在整理,护目镜之外的面庞上神色整肃。
众人敬礼默然肃立片刻,班长出列,将备好的干净毛巾拿出,仔仔细细将灰尘雪末擦除干净,又转身,对巡逻队正色道:“回去吧。”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难走,巡逻队的体力都消耗的差不多了,回去的时候几乎是你扶一把他拉一下。路过冰面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暗下来了,兵看着发黑却仍是晶蓝的冰面,想起老家抽屉里的一张通知单,一面锦旗和一张二等功证明。
最后还是在天完全黑下来前赶回了营地。众人卸下装备,一个个都筋疲力尽,神色却都很安宁。“终于到家了。”班长洗干净了手,看着瘫坐在屋里的众人开始笑,“昨天补给队送了几只鸡来,今晚整个小鸡蘑菇尝尝。”“班长万岁!”众人都大声欢呼起来,兵也跟着一起,他放松地大笑着。
小鸡加蘑菇鲜得人掉眉毛,又都是用力气的人,一会功夫汤水都扫得精光。兵咬着半块翅骨溜出屋外,扑面的冷气冻得他打了个哆嗦,满目里却都映入了清淡月光。自古文人多偏爱月光,兵也不能免俗,更何况这里是他父亲灵魂归去之地。他席地坐下,紧了紧棉袄仰着头去找天蝎座的尾巴。
“想啥呢?”班长不知何时也出来了,也咬着半块骨头,双腿平摊懒散地坐了下来。兵下意识想端坐,很快又放松下来,他声音有点轻的回答:“我在找天蝎座的尾巴。”班长歪着嘴乐了,“星座啊,这个我知道,我那个女儿就喜欢这些星座,怎么,想女朋友了?”兵笑了一下,“我的父亲告诉我,他在天蝎座的尽头等我,从来没有远离过。”班长收了笑,他知道兵的父亲是谁,他清楚当年的事——回暖的天气把明净的冰面变成了一个天然的陷阱,原本抓住的是走在最后的班长,可兵的父亲第一时间跳下来捞他回来,自己却永远地留在了那个万物回春的日子。
“你跟他真像啊。”班长感叹道,他凝目看着身边的小伙子,“明明是个书生,却愿意当个小卒。看着温温和和,比谁都犟。”兵就笑,“我们家里面倒是觉得我跟父亲不像,说他是水牛,犟起来吵得慌,我是黄牛,犟起来谁都不能让我开口。”班长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贴切!”兵就问;“班长,能讲讲我父亲的事情吗?”
班长仰着头看天空,声音里带了点笑意:“你父亲啊……”
兵又看见海了,是澄澈的蓝,蓝得近乎透明。纯色的天空里悬着一轮金色的耀阳,却并不刺眼,温和而温暖。他踩在橙金的沙滩上,略带清凉的海水从他脚边打着旋卷过,像是在温柔地抚摸。
“呼——”风声刮过耳边,数只白色的大鸟从他身边飞过,一下冲入高天,身姿矫健凌厉。又是一声浩大呜鸣,沉闷悠长,与之相伴的是海与天尽头里浮现出的巨大蓝鲸。
在明亮日光之外,兵看见天的尽头是一只模糊的蝎子——天蝎座。他突然间失去思考的能力,向着天蝎座的方向奔跑,尽力地全力地奔跑,像是当年追着那辆白色的车子,跑到满眼泪水,跌坐在地。
但是这一次有人扶住了他。
一双温暖有力的臂膀拉着他站起,兵豁然回头,撞见一如记忆里面那样明亮温柔的眼睛。依旧穿着军装的父亲擦掉他的眼泪,最后深深地拥抱他。
“我为你骄傲,孩子。”
兵在一片温暖中醒来,他茫然了一会,下一瞬间就反身下床。穿衣,戴帽,洗漱,繁琐的准备工作被压缩到短短几分钟。等一切尘埃落定,兵已经背上装备和队友集合,此刻的天空才显出一片灰色的白,太阳从重叠雪峰后露出半边,隐隐约约照亮了满地冻土白霜和积雪累叠的石子河。
兵微微地笑着。